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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犯罪行为 (2)

  十九年间谋杀小叙

失踪的男友,会在初秋白发苍苍,在陪她跨年之前死去。


我只能变成一个和邻居一样的人,用我们仅有的和这个世界交汇的时间,远远地看着。仅此而已。


我看着她从街上走过,拐进通向她家的小巷,三个跟了她一会儿的小流氓也拐了进去。我从楼顶跳下去,寻找着监控探头拍不到的角度,几个楼宇间的弹跳后,一把把伸爪子去摸她脸的那个拍到了墙上,另外两个家伙还没决定该怎么做的时候,被我扔到旁边三楼水泥平台上去了。我冲她笑一笑,转身就走。


“我见过你吗?”我听见她在后面喊。


我挥了挥手,走出巷子。


注:此段写于《侦查心理学》第八章 “对犯罪嫌疑人的辨认”空白处


柳絮有些难过。


她每次看到写在书角的这些故事,都有些难过。


郭慨,郭慨。她想。如果当年他没有去警校当警察,而是去念大学的中文系,甚至都不用,只需要把这些故事好好写出来,变成一本本书,也许,自己对他的态度就会不一样。当年的自己,判断一个男人值不值得交往,能不能托付,标准就是这么简单到可笑呢。


可是,不会的。那样子就不是郭慨了呀。


这段情,注定是惘然的。


在郭慨曾经居住过的地方,柳絮容易走神。


一个人的气息,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,或多或少地还在存在于一些地方。这用科学很难解释,只是感觉。


柳絮冲对面的郭母笑了笑,郭母的笑容则有些勉强。柳絮知道刚才走神的时候,大概有几句话没有听清楚吧。她觉得郭母的眼神中有一些惋惜,而郭父的脸板着,不太高兴。自己到底愣了多久,柳絮想,不能去想郭慨的事情,她这个样子,对面前的人太不礼貌。


她是被郭母的电话叫来的,因为警方把郭慨的一些东西还了回来,其中就有那部手机。不知道是里面的信息都备份过了,还是认定了这份线索与案件无关。郭家父母当时答应了柳絮,手机还回来后会告诉她,两位老人都是信人,虽然并不期待柳絮能有超越警方的本事,但还是拨打了柳絮的手机,柳絮一小时后就来了。


这部是郭慨的备用手机,里面的一条条短信,实际上代表着他的行程。


柳絮大概翻看了一下,较早的一些短信,并没有太大价值,郭慨每周会与她碰面,早前的那些行程,柳絮很容易就在心里翻出对应的内容,知道郭慨去这些地方结果是什么,有了什么收获。她不知道的,只有最后一周。


那一周只有四条短信。最后一条是他的死亡地点,倒数第二条是蓝色酒吧,在此之外的两个地点和约见者的名字,柳絮默念了几遍,记在了心里。


本来看完柳絮就要走,这两条信息是重大线索。项伟本打算重走郭慨调查信箱之路,现在看来不需要了。心里揣着一堆事情要告辞的时候,郭母却留她多坐一会儿说说话。人家遵守承诺,手机一还回来就告诉了柳絮,柳絮自然也不能这样拍拍屁股直接离开。


柳絮和二老聊了一会儿,觉得老人家絮絮叨叨,说的都不是要紧事情,原本还以为会追问她要看手机信息是什么原因,却也没有。所以聊着聊着就走了神。


“小絮啊,你这不要紧吧?”


“是我不好意思,刚才想事情走神了。”


“走神也不是这么个走法呀。”郭母说。语气里却不是责备,而是担心。


“你最近是不是精神不好呀,睡觉好不好?小絮呀,不好要去看医生,不能讳疾忌医的哦。”郭母又说。


郭父咳嗽了一声。


柳絮看见这一幕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是个聪明人,夜半观刀之后,她脑子里的神经绷得像钢丝一样,时刻警醒,一直到昨天项伟加入,才稍稍缓和下来。今天来郭家,感受着故人的气息,面对的又是两位垂垂老人,精神格外放松。可刚才郭母的这几句话,郭父的这一声咳嗽,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。


也许是多心了,柳絮安慰自己,然后说已经打扰了这么久,确实应该走了,二老好好休息。说完了告别的话,柳絮都已经站起来了,郭母的脸上却露出了着急的表情。


“小絮呀,来了就多坐一会儿,别急着走,现在陪我们说话的人太少了,还挺寂寞的。”


这话单听没什么问题,可柳絮都站起来了,这就是强留了,郭家父母本不是这样的人,这和上一次来时的感觉非常不同。联想起刚来的时候,郭父进房间打了一个电话,而且给她看了手机信息后,二老并不关心她这里有什么调查进展,明明上次郭父临走给她看照片时,还非常期待她能调查出新线索,好让郭慨的案子能尽快侦破的。


柳絮没有坐下,她脸色发白,盯着郭母问:


“费志刚给你们电话了对吗?他是不是说我是一个精神病,让你们配合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?”


二位老人不惯说假话,这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。


费志刚知道柳絮去过郭家,那一段时间,她还时常和费志刚一起讨论呢,所以费志刚当然知道,她有可能再一次去郭家。他一定给二老打过电话甚至登门拜访,说柳絮犯了精神病,要求二老尽可能留住她,等着精神病院派人来强制接收入院。


“我不是精神病人,你们不要相信他。”柳絮说了这么一句,估计二老也未必会相信,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换鞋离开。二老也没有再阻拦,但柳絮出门的时候,看到郭父拿起了电话。


柳絮紧张得心脏狂跳,她已经在郭家待了一个多小时,来抓她的人会不会已经到了?她在电梯口等了会儿,看着电梯在一楼停了很久,心中的不安越发厉害,一扭头进了楼梯间。


原本关于费志刚想把她抓进精神病院的事,项伟是让她不用太过紧张的。因为只要不危害到社会治安,警方是不会协助抓精神病人的,所以费志刚和精神病院无法通过警方的网络来找到她。实际上哪怕有直系亲属签字,精神病院答应强收病人,却也不会花时间去抓捕,只要她不被费志刚逮个正着就行了。可偏偏她今天正撞到了枪口上。看来以后每去一个地方,都要想一想,费志刚会不会猜到。


气喘吁吁跑到一楼,柳絮探头出去张望,然后小跑着出了楼。楼是临街的,她不敢站在门口叫出租,走到五十米外,站在一间华联超市门前招到一辆出租车。


坐上车之后,柳絮才长出一口气,然后瞧见一辆白色的印着精神病院字样的面包车从对面开过来。她扭过头,看着那辆车开过了郭家那幢楼,然后慢慢减速,掉头。


“师傅,快点开,我赶时间。”柳絮催促司机


“开啥开啊。”司机转过头,冲她咧开嘴笑。柳絮脸色惨白,然后听见司机说:“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哩。”


“育英实验学校”,就是这里了,柳絮想。根据郭慨手机里的信息,他曾在十月二十九日傍晚来过这里。


学校的铁门缓缓打开,黑色的奔驰车直接开进了校园里,在操场边停下来。


穿着黑西装的高大司机先一步下车,弯腰把车门拉开,将项伟搀扶出来。柳絮在另一边下了车,原本等在校门口的老师快步向他们走过来。时值傍晚,校园里还有许多学生,见这架势纷纷注目。


“把这车开进学校是不是太威风点了呀?”柳絮低声说。


“我平时都坐的商务车,方便。轿车的话我上下车太累了,今天是特意租的,还就得开进来,你不明白?”他冲柳絮笑笑,又说,“就和你在蓝色酒吧给酒保钱一个道理,这个世界,钱和势总能带来些便利。”


“你这么些年从商的经验?”


“不,这个是……文秀娟教我的。”


走过来的老师方脸秃顶戴了副眼镜,一脸教导主任的模样,这时却笑得颇殷勤,口呼“项总”。这老师姓刘,就是郭慨手机里记下的那一位。来之前,项伟已经电话联系过,电话里刘老师的态度可远没有现在这么好。


项伟拿出名片递过去,然后说:“打扰刘老师了,我也是没有办法,拜托了兄弟调查点事情,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完,他人已经没了。我只知道他上个月来这儿找过您,具体什么情况没来得及和我报告,就……所以我只好自己来一趟。”


柳絮在旁边听着,觉得项伟这话说得真有水平,话里话外一股江湖气,再加上请了警察做调查,等闲市民百姓,肯定就唬住了,再问什么当然顺顺利利。


“不打扰不打扰,但是项总,我电话里也和您说了,这事儿前阵子警察也来找过我的,我怎么和他们说的就怎么和您说。郭警官那天来,我们真没说上几句话,他自己去教室里一间间看,像是要找一张课桌,后来找到了,他就搬走了。再没其他情况了呀。”


警方到这里来调查,是为了确认郭慨来这里和他的死有没有关系。但他们不知道课桌底下有那么一封信,不知道文秀娟的案子,当然也就不会知道,郭慨会去蓝色酒吧是因为他找到了那张课桌。


但是柳絮和项伟知道。


项伟先让刘老师回忆了郭慨当天来找课桌时的情景,又问了这批课桌大约是多久之前送过来的,都无异常。之后,他问了关键问题。


“郭警官特意来学校找一张普普通通的课桌,这事情挺不寻常的吧。那么在他之前,最近几个月里,还有像他这样的人来过吗?”


项伟找了懂行的人来看过所谓的最后一封信,没有结果。看不出明显做旧痕迹,但也并不敢说一定就没有做旧过。这和古玩鉴定有很大差别,所谓新和旧之间,也只是九年的区别,做旧难度很低。哪怕拿去做纸张鉴定,这么小的时间跨度误差很大,参考价值不高。但是知道郭慨是从这所学校得到“信箱”之后,判断信件的真伪,就有了另一条途径。


如果信是故意做旧,用来引诱郭慨去蓝色酒吧的话,那么凶手必然得先到这儿来找到“信箱”,把信寄出。


“我倒是没碰到过像郭警官这样来找课桌的人。”刘老师的回答让人失望。


“要不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吧,看看别的老师有没有遇见过。”


“要不麻烦您现在问问看,还没都下班吧。”项伟说。


刘老师答应去后勤组问一声。柳絮和项伟等了二十分钟,就有了结果。


在郭慨来之前两周左右,有一个人也来看过课桌,但他没有带走任何一张。


项伟和柳絮对视一眼,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激动之色。尤其是柳絮,终于抓到你的尾巴了,她咬着牙想。


再进一步询问此人的样貌,结果发现他是戴着口罩的。男性,中等身材,不胖。以此标准,委培班绝大多数男同学都是这样。


还是柳絮想到要问口音。这个人说的是普通话,上海人说普通话常常带着明显的口音,这个人说的普通话,让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。柳絮兴奋地颤栗,如果在委培班的男同学里据此缩小范围,那么一下子嫌疑人只剩了两个——马德,钱穆。


这两个人里,马德的嫌疑更大。因为郭慨曾经找来委培班全班所有人的笔迹来和案犯a、b比对,除了马德。他不是医生,拿不到笔迹样本。


“我已经联系上了马德,和他约好下周碰头。”项伟说,“到那个时候,我会想办法拿到他的笔迹。”


有的时候线索是突如其来的,柳絮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但她觉得,这是某种预兆。


就在造访育英实验学校当天的晚些时候,柳絮收到了一条奇怪的短信。


发信人显示为一串明显不是手机号的数字,看来是借助了某种软件,来避免被查到身份。短信内容如下:


1993.10.9,丰海医院,文秀琳,血液报告。1997.1l.12,文华医院,文秀娟,血液报告。


收到这封短信,柳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


原来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,尽管看起来似无恶意。


这个人是谁?


他是文秀娟案的知情者吗?


他就是同学之一吗?


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把事情说出来,而要语焉不详地给出一些线索,让她自行调查?而文秀娟的案子,又和她的姐姐文秀琳有什么关系呢?


查多年前的病案,本来靠柳絮的关系网轻而易举,可是这个关系网现在不能用了,因为柳絮的关系网就是费志刚的关系网,在郭家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呢。好在项伟的社会资源和人脉也不少,辗转托到了病案室的一位医生。


项伟本不想让柳絮一起来丰海医院,担心被人认出来通知费志刚。柳絮不答应。她戴了个口罩进了医院,遮住了半张脸。


联系的是个戴着厚镜片的女医生,一瞧就是个做了多年文档管理的,挂相。项伟礼节性寒暄几句,然后说我们要找一个住院病人的验血报告,1993年的,应该是十月九日做的。


“那么早啊。”女医生有点意外。


“是啊,麻烦你了。”


“是……治疗上有问题?”女医生很谨慎地问。


“不涉及医疗纠纷的,”项伟连忙给她吃颗定心丸,“不会给您和医院添麻烦的,您放心。”


女医生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,然后去找病案了。


一份文秀琳的验血报告,一份文秀娟的验血报告,当这两份报告放在一起的时候,会揭示出什么大秘密呢?项伟和柳絮非常好奇,他们讨论过很久,有许多的猜测,没一个靠谱的。总不见得文秀琳也是被人害死的,杀她的人和杀文秀娟的是同一人,用的同一种毒,血液报告里可以反映出来?


十几年前的病案,找起来要花一番功夫,项伟和柳絮坐在病案室里干等,说实话柳絮挺担心门突然一开,一帮精神病院的护士把她摁在地上绑起来拖走。


门开了,女医生带着本厚厚的病历进来。


“哪天的验血报告?”


“1993年10月9号。”项伟重复。女医生翻开病历,看到第一页就呆住了。


“你说几号?”她又问。


“10月9号,1993年。”


“你说错了吧,这日期不可能啊。”她嚷嚷起来,“病人当年10月3日死亡的啊。”


她继续往后翻。


“4号送的火葬场,9号的时候尸体烧都烧了,哪里来的什么验血报告!”


项伟和柳絮也愣了。难道是短信上的时间写错了?


“那……要么我们看看她其他的血液报告?”


女医生把病历拿在手里随意翻看着,然后说:“你们还是自己看吧。”


她把病历翻到最后一页,然后合起来,递给项伟。手伸到一半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又把病历收回去,再次翻到最后一页。


“这还真奇怪了。”她嘴里念叨着,又翻到第一页去对着看,“没错呀,人是3号死的,可怎么还真有一张9号的验血单呢?”


人死之后,当然是不可能再去抽血化验的,可这一定不会是简单地把时间打错了,短信里既然提示来查这个报告,其中必然有着玄机。撇开这个迷团,单看验血报告本身,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。该报告显示,文秀琳的血液中,有着高浓度的寄生虫卵!


项伟当年是知道医院对文秀琳疾病的诊断的,现在他和柳絮一起更是从头到尾把病历看了一遍。寄生虫的诊断,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,文秀琳在患病过程中验了许多次血,但除了她死后的这份神秘验血报告,其他验血都没有特意针对寄生虫卵来进行化验。


“要不是名字一样,我还真以为这张化验单是夹错了病案。”女医生说。


“有没有可能问一下当年的主治医生?这位医生现在还在医院吗?”柳絮问。


主治医生还在,女医生自己也很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,麻利地一个内线拨过去。尽管时隔多年,但当时的事情非常特殊,所以一提文秀琳的名字,主治医生就想起来了。化验的确是文秀琳死后才做的,但血却并不是她死后才抽的。


文秀琳住院期间抽过很多次血,哪怕是死前一天,也抽过一次。而医院里化验过病人的血样之后,并不会立刻废弃,而是会保存一周左右的时间再处理掉。就在文秀琳死后七天,文红军跑到医院找到主治医生,要求把保存的血样再化验一次,而且指明要检查其中的寄生虫情况。虽然医生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家属有这样的要求,但既然血样之所以会保存一段时间,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,所以也就答应了。结果出来之后,医生也傻了眼。文秀琳的血液中竟然有大量的寄生虫卵,而之前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检查这一项,要知道人体内如果有寄生虫卵,通常在肠道,是吃进去的,怎么会进到血液中?


检查结果出来之后,由于尸体已经火化。单凭这一项,也不能断定血液中的寄生虫和文秀琳的死有关,但医院很被动是在所难免的。主治医生还记得,文红军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,脸色铁青,手直抖,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。这种沉默给主治医生的感觉像是爆发前的火山,当时他以为一场大闹在所难免,都已经把事情报告给院领导,制定了一系列的对策。可结果文红军居然没有再回来闹。


柳絮和项伟都想不通,作为一个父亲,文红军怎么能这么“心平气和”?而他又是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求验寄生虫卵的呢?而十几年之后,有人提醒他们来看这份验血报告,到底是什么目的?两个人都以为,在调查完短信里的第二条线索后,应该会有答案。


他们错了。


1997年11月12日,柳絮记得文秀娟的那次住院。当时她以为文秀娟是药试时出了问题才进的医院,而现在,柳絮当然明白,文秀娟是为了创造和案犯b的通信机会,才去住了医院。项伟在文华医院也同样托了人,丰海医院之后,两个人直接打车去了文华。根据从文华医院病案室调出的病历纪录,文秀娟在短短几天的住院期间,做了大量的血液检查,其中有各种金属中毒的检测,也有寄生虫卵检测,其实这点柳絮早就知道,郭慨查过的。根据主治医生回忆,这些检测都为文秀娟主动要求,其中寄生虫卵的检测是11月12日这天做的,也是所有验血中最先进行的一项。这是相当蹊跷的,因为文秀娟的症状更符合金属中毒,但她却偏偏先去做很罕见的血液寄生虫卵检查,等到结果出来表明没问题后,才再去做的几种金属中毒检测。这种异常的先后顺序,要说和文秀琳的血液检查无关,两个人都不相信;但要说有关,是什么样的关联呢?


短信上的线索全都调查过了,本以为会有突破性的进展,可是迷雾却更重了。


会不会还有后续的神秘短信来提供新线索呢?


文红军帮包惜娣翻了个身,然后给她按摩了会儿背部的肌肉,轻轻拍拍她的肩膀,拉上被子走出房去。


早在文秀琳还活着的时候,医生就觉得一个长期在家的植物人能活十几年,被这样细心地照顾,特别不容易。十多年过去,包惜娣依然活着,医生谈论起这个病例,都觉得不大不小算个奇迹了。


文红军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奇迹,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。为此,他付出了多少,只有自己最清楚。


看看时间,文红军在客厅里坐定。他在杯子里先放好茶叶,茶几上摆了装着橘子的果盘。今天的客人应该快到了。


客人是文红军的希望,或者说,是希望的一部分。这么多年以来,包惜娣的状况并非一成不变,开着电视的时候,文红军读报纸杂志文章的时候,会看到妻子眼皮颤动,眼球转动。文红军认为,妻子对外界信息是有反应的。虽然医生从未观察到此类情况,但文红军坚持认为这绝不是他自己的臆想。妻子的脑电波水平也比一般的植物人高些,文红军觉得,只要自己不放弃,总有一天,包惜娣会被他唤醒。


所谓久病成良医,几十年下来文红军已经成了半个植物人唤醒专家,国内国外有什么新的治疗方式,哪些植物人被唤醒了,他都清清楚楚。这几年针对植物人脑神经刺激有了些新的药物和方式,他给一些国外的医学小组寄包惜娣的病例,得到的回复说有一定可能,但需要经过至少三个月以上的疗程才能确认有无效果。那意味着十几万美元的医疗费用。如果有效果,还得继续砸钱。


有希望总归是好的,钱的问题,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解决。就在不久之前,有了解情况的好心人在网上帮他发起募捐。文红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,再加上二女先后死去的悲惨命运,让大量的同情者慷慨解囊。


今天的来客就是一位捐助者。他本来捐了八百元,这相当不少了,却特意联系到他,说想二次捐助,前提是得上门拜访一次。文红军明白这是为啥,没关系,网上说的全都是真的,要求证就来呗。


门铃响了,文红军开门把来客引进来。看着文红军准备的拖鞋,客人说了声抱歉,稍微提起了一只裤管,露出里面的义肢来。


“文叔叔,其实您不知道,我和您女儿还是同学呢。”项伟落座后第一句就这么说,然后取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。


“一点点心意。”


文红军看了一眼金额,发现竟然是十万元,连忙推还给他,说这太多了。在他想来,怎么能收一个残疾人这么多钱。


“叔叔,这钱对我不多,真的。”项伟说的是实话。


文红军开了这么多年的出租车,眼力还是有的,听这语气,再看看衣着打扮,也就不再推辞。心里奇怪,既然是女儿同学,那还需要来求证吗,这第二笔捐款比前一笔多了一百多倍,到底是为了啥?只是这疑问却不便直接问出口。


“不知道您是秀琳的同学,还是秀娟的?”


“两个都是。”


文红军愣住了。


“叔叔,其实我们见过。一九九三年、秀琳过世前,我去医院看过她,还是您到学校来叫的我呢。然后,一九九七年,秀娟的追悼会上我也在。”


“是你啊。”文红军这下想起来了,当年他不知道文秀琳找项伟到底是什么事情,只以为眼前这个男人,是大女儿当年的小男朋友。


“可你怎么又会是秀娟的同学呢,她比你小一届啊。”


“我多读了一年才考的大学。念的上医委培班。不过,我第二年就被甄别了。”


说到甄别,文红军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那年文秀娟揭弊的事是金浩良把他叫到学校亲口说的,辅导员自然不会说文秀娟也有作弊之嫌,但文红军听了好几句其他同学的冷言冷语,心里有数。此时他忍不住瞧了眼项伟的脚,心里别提有多别扭。原来人家和自己两个女儿是这样的渊源,说起来文秀娟可是害了这位一辈子啊,那现在这捐款还怎么收?但那可是沉甸甸的十万元啊,够十分之一疗程呢。


支票就这么放在茶几上,文红军的视线在上面打转,照理他该坚决把钱退回去,自己家女儿对不住人,自己怎么能再收钱呢。但这么多年来,他的理只剩下躺在后屋的那一条了。


文红军这份挣扎,瞒不过项伟的眼睛。客气话只说一次,他冷眼瞧着,不劝不拦,觉着火候差不多了,便转入了正题。


“文叔叔,说实话,我这一次来,捐款的事情倒还在其次。最主要的还是跟您打听点事情。”


文红军听项伟这么说,心里反倒不再挣扎了,既然是交换,而不是单纯的馈赠,这钱也拿得。只是,自己这里有什么消息,是能值十万块钱的呢?


“秀娟秀琳说起来和我都不是普通同学的交情,秀琳去了十三年,秀娟也有九年了,英年早逝啊,每每想起来,都觉得非常遗憾。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,我看到了秀琳的病历,里边有一点,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,就是在秀琳过世几天之后,您给她补做了一个验血,您还记得这件事吗?”


文红军没想到项伟问的是这件事,这涉及到他心底里头一个天大的秘密。


“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今天再来说这些,也没有什么意义了。”


“但对我是有特别意义的。我今天来,就是想知道,您为什么在秀琳去世以后,还要做这个化验,并且指定检验寄生虫卵?”项伟并没有解释什么是特别意义,文秀娟的死牵扯太多,一五一十地说出来,得花上几小时,而且反而容易另增变数。所以才有拍在桌子上的这l0万块钱支票。


“既然您这么想知道,那好吧。”


当年那宗不可思议的死后验血本身,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,既然现在项伟这么坚持,为了活着的人,文红军轻叹一口气,只能重提伤心旧事。


一九九三年的夏末,文秀琳的病到了中晚期,文红军意识到,医院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。这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女儿,文红军开始想方设法,寻求外援。在给妻子包惜娣求医治病的过程中,文红军和海内外许多植物人治疗专家有联系,他想到,女儿是脑子里长了个瘤子,和植物人一样是脑科的事儿,就准备了许多份文秀琳的病例到处寄。回复者寥寥无几,也没有什么切实的治疗方案,直到文红军收到一位香港医生的回复。


信中说,从文秀琳的x光脑片看,和一般的脑瘤病人略有不同,为了确定病情,最好还是要做一个脑部ct。如果大陆医院没有ct设备,他可以帮着联系香港医院。最后他还提到,他曾经治疗过一例寄生虫卵入脑的病例,和文秀琳的情况比较相似,如果一时无法来香港的话,建议先血检寄生虫卵。


在1993年,全大陆有ct设备的医院屈指可数,就丰海医院而言,直到1998年才引进了该设备。最关键的是,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文秀琳的追悼会都办完了。但做父亲的,当然想搞明白自已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,所以才有了那次死后血检。


“可是,既然查出来文秀琳的血里有大量寄生虫卵,医院对文秀琳的脑瘤判断就有可能是错误的,为什么后来……”


项伟没有说下去,但是文红军明白他的言外之意。


“因为丰海医院,也是我老婆的劳保医院啊!”


原来如此。丰海医院对文秀琳的病情诊断疑点重重,可是人已经死了,也没有确切的脑瘤误诊的证据,当年的医保体系下,包惜娣的看病配药,又都必须在丰海医院。到底是要为了死人大闹一场,还是为了活人忍气吞声?文红军再如何痛苦,却还是必须做出取舍。


“那么这事儿,就是秀琳血里查出寄生虫卵的事,秀娟知道吗?”


文红军摇摇头,“既然决定了不把事情闹大,我就谁都没说。”


项伟坐在那儿没说话,一时间,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宁静。


该问的,其实到这里就问完了。


剩下的就是不该问的了。


项伟咽了几次唾沫,喉结来回滚动。他的心跳开始加快,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,哪怕在这几年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也没有。


难堪的沉默保持了足足几分钟,项伟几次想站起来告辞算了,屁股却还是离不开椅子。终于,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,游离的目光从别处挪回到对面文红军的脸上。


“1997年的11月份,秀娟在文华医院住了几天。那几天她多次验血,第一次就指定要求查寄生虫卵,这事儿您知道吗?”


文红军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回答,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,可脸上的那一条条皱纹,却忽然之间深了一点。


“你打听这些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
“看来,您是知道的啊。”项伟的一颗心沉下去了。


“那个时候,一直有传言说,班里有人要害文秀娟,更有传言说,文秀娟是被毒死的。这些您知道吗?”


文红军还是没有回答。


“看来,您也知道啊。”项伟的神情,开始变得悲伤起来,“我和秀琳,秀娟的关系,要比普通同学深厚得多,我对她们两个人的了解,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。寄虫卵进入血液,临床上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,秀琳为什么会得这个病,而秀娟又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得这个病,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,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头地,我也知道,如果秀琳还活着,您只会供她一个人上大学。”


项伟说得越来越快,难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灵,泪水已经溢满眼眶,而他却毫不自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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