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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相关 (4)

  十九年间谋杀小叙

起朋友,对得起她临终最后的愿望。但她只说了两个字,没有胆气把剩下的话说清楚说明白。这是她的家,这里现在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,但她总觉得,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,不,是两双眼睛。


费志刚摇了摇头。


“你想做什么,都不敢说出来。”


他走出去,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个空的杏花楼铁皮月饼盒子,那原本是家里放常用药品的。他把信放进去,把桌上的鼠标、笔筒之类的杂物扫到一边,留出一方空地,把月饼盒放到中央。


然后费志刚点了支烟,深深地吸了两口,过了半分钟,才慢慢开口。


“我们的这些同学,现在都在各个科室的主力位置上,这六年,每一个人都非常用心,就医生来说,都是优秀的,而且救了不少人。当然。当医生的救人,和杀害文秀娟,是两回事。但作为杀人凶手,能够多救一个人,也是多一份补偿。最主要的,我最担心的事情,如果你现在报警,光凭这些信,能不能重新立案?”


他吸一口烟,看着柳絮。柳絮没有说话。郭慨没有提过报警的事情,他自己是警察,不提报警,也许的确走正常途径很难立案吧。


“已经九年了。如果立不了案,你就又像当年那样,把自己推到一个危险的位置上了。就算重新立案,能不能破,破不了的话……”费志刚叹了口气,接下去的话有些难以启口,但总还是要说出来。


“破不了的话,你会怎么样,我会怎么样?这两个凶手,心狠,手辣!你当年掉进尸池里,我知道一定有内情,但忍着一直没有问,现在看起来,就是他们干的。因为你那个时候在查他们。如果不是我,你这条命已经没了。他们是做得出来的。九年前能做,九年后也能做。那个时候,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,警察更帮不了我们,我们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文秀娟。”


柳絮的脸变得更白了。


费志刚抖了抖烟,烟灰落进月饼盒里。他看了一眼,拿起打火机。


“已经过去九年了。已经过去了。活着的人,让生活继续吧。”


火苗从火机上腾起来。费志刚看着柳絮。


柳絮沉默着。


费志刚点着了那些信。火和烟升起来。他看着火,又猛抽了一口烟,把剩下的半截扔了进去,长长叹息。


柳絮望着这蓬渐趋炽烈的火。心里想着。原来告诉了费志刚,他是这样的反应呵。但他刚才说的是有些道理的,已经过了九年。九年前呢,他也会把信烧了吗?


无论如何,还是先不告诉他郭慨的事了吧。


柳絮开始看侦探小说。一天两本,一个星期十四本,看得她想吐。


她是去看小说中的侦探的。看侦探如何一层一层抽丝剥茧,抓出凶手。在那些小说里,无论怎样离奇的案件,最终总能真相大白。然而柳絮越看越沮丧,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,如果她是书中人的话。她设身处地,假装自己真的是穿着风衣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出场的侦探,可是她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线索,直到真相揭晓的那刻,她把书回翻,才看见线索早就明明白白摊在眼前,从第一本,到第十四本,她完全没有一点点的长进。迷雾从字缝里飘出来将她困往,再怎样挥手驱散,都无济于事。柳絮意识到自己就像是书中侦探的助手,或者警察,总之就是那类专门塑造出用来衬托主角的角色,甚至,比他们都不如!


当柳絮努力想象这些故事,想象自己闯入进去身临其境的时候,尽管她无法成为一个侦探,但却成功地越来越接近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。是的,她对那些凶手越来越害怕,仿佛能闻到肚子剖开后的腥臭味,仿佛能看到丝巾勒紧脖子时的深痕,仿佛能听到刀锋在白骨上刮过的铮铮声,若隐若现的脚步随时都会在身后浮起,与凶手相伴的感受,柳絮想,是因为自己真的有过这种经历吧。


“看这些没什么用的。”郭慨说。


“现实里不会有那么多残忍变态的案子吧。”柳絮问。


“现实里的人,要比小说里的,更复杂。”郭慨看了她一眼。


“查得怎么样?”


“你的朋友,和你想的不太一样。”


除了确认这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,在之前的一周里,两个人没有更多的联络。对于柳絮来说,在费志刚烧掉了那些信件之后,她陷入矛盾的状态里。到底要不要再继续下去,她有一种不愿承认的动摇。一方面开始看大量的侦探小说,看书中的名侦探如何破案;另一方面,她却并没有开始细细梳理当年的记忆,梳理关于文秀娟死的线索。她想等等再说,看郭慨能查出什么。一个没用的看客,对于自己,她闪过这样的念头。


郭慨希望柳絮能远离这件事,他希望她当一个看客。如果不是非问不可的问题,他宁题多费些周折自己调查出来。正如有时候亲吻是为了告别,拥抱之后才得以彼此前行,他让柳絮重新面对九年前的噩梦,是为了她可以永远摆脱。所以,如果可以,这场噩梦就由他走进去,她停在外面就好。


见面的地方是巨鹿路弄堂里开出的一家小咖啡馆。郭慨说,找个你家附近安静些太阳好的地方,柳絮就选了这里。新开不到一年,顾客三三两两,柳絮来过几次,没见坐满过。原本的花园用玻璃封了一半,和店面连接在一起,玻璃外的竹子和里面的几盆滴水观音气息相通,让整个店堂都有半户外的感觉。往日里下午都需要把顶棚遮起一半,免得太阳太晒,今天不用,阴天。


“我查了文秀娟的家庭情况,并不太好。”


“不好?”柳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讷讷地说,“是她爸爸妈妈碰到困难了?啊,这些年……我应该去看看他们的。”


尽管柳絮把文秀娟视为好友,但这段感情只维系了短短几个月,还没有机会延伸到彼此的家庭。那管箫是她和文父之间唯一一次交集。


“她家是住在棚户区老街的。”


就像巨大的冰原上忽然生出一道裂痕。


那条老街是上海杨浦区的一个小小街区,但上海人里大概没有谁会不知道那个地方。那条老街意味着混乱浑浊的丛林,尤其对柳絮这样的女孩而言,是听见名字就要掩鼻避走的地方。她听过许多关于老街的传说,比如,一个老街外的人,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穿过它。在柳絮的概念里,住在那儿的不分男女,不论老少,全都是流氓,那是上海流氓界的圣地,从那里出来的人,在全上海的混子里都算是人物了吧。


这样的地方,怎么会和文秀娟有关系?她怎么会住在那里?


“她爸爸是开出租车的,妈妈长年重病,有一个姐姐在高中的时候生病去世了,家里条件一直很困难。”


柳絮看着郭慨,意识到他不可能骗她。然后心中那座形象轰然倒塌。那就是她一直在骗她。


她一直以为,文秀娟是好人家的孩子。衣食无忧,教养良好,祖上是有文化的资本家或者就是书香门第。可竟然是棚户区。


的确,文秀娟从来没有声明过她出身优沃,但她偶尔会说起怎么鉴别沉香的好坏,红木家具保养有多麻烦,白玉牌子一直不戴要盛一碗水放进去润一润,这些碎片完全能够拼出一幅底蕴深厚的家族图景。文秀娟会去做药试挣钱,可是她又告诉柳絮,她资助了两个贵州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,算一算那笔支出几乎和她的药试收入持平。文秀娟还说,过几年暑假的时候,她要赞助那几个孩子来上海旅游,到时候让柳絮一起来。甚至她常常说起的路名,都是“华山路”“复兴路”“武康路”,以及“静安面包房”“红房子”“美琪大戏院”,有一次她还带了一支马可孛罗面包房的法棍给柳絮吃,这让柳絮一直觉得,文秀娟是住在“上只角”的,并且多半是幢带花园的大房子。


所以,这一切都是假的。


柳絮简直不能理解,为什么一个人要处心积虑地把自己如此包装,文秀娟居然虚荣到这种程度?


那么她还有什么是假的?什么是真的?她和自己的友情呢?


一瞬间,柳絮发现自己不认识那个人了。


关于文秀娟的另一面,郭慨并没有深谈,因为他也只是从公安的系统里调了档案信息来看,并没有时间深入去了解,而且目前没有迹象表明文秀娟的家庭情况和她的死有关联。


除此之外,在这周里,郭概还去了次医学院,他给柳絮看了一张照片。照片上是棵松树的树干近景,那儿有个树洞。就是第一封信上提到的树洞,两个谋杀者最先使用的“信箱”。按照信上所述,郭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它。当然,时隔九年,洞里早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。


树洞算不上线索,只是个印证。倒是如今依然在同一幢楼做宿管的大妈提供了个诡奇的信息,也不知郭慨是怎么和她说上话的。文秀娟出事前两天的清晨,或者说半夜也可,二十五号早上四点刚出头的样子,她醒过来时发现楼外有光亮。十二月的天,那个点还一片黑。她走出去,看见有个人蹲在外面烧火盆,吓得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。那个人就是文秀娟,蹲在那儿一声不响,对大妈的问话也不回应,端着火盆就回去了,那火大概本就快烧完了,端起来走进楼道时忽地就熄了,连同整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。这事情太不吉利,加上两天后文秀娟就出了事,以至于宿管大妈每每事后想起,都忍不住怀疑,当时她看到的到底是文秀娟本人,还是一个出窍的魂灵,在为自己的死亡做一场事先的祭奠。


所有这些事情背后的信息,柳絮自然无从分辨,她只是听着,听郭慨把那一段时间的各种细节慢慢补完。她明明就生活在其中,但是对这些一无所知,现在听来,有一种闯入陌生世界的奇异感觉。不,应该说是走入了世界的阴影里,就像走路的时候,你不会去观察自己的影子,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影子跟随着自己,毫不出奇,而她现在,发觉组成影子的无数黑点里藏了太多的秘密。


“你想过吗,文秀娟的症状,有可能是中的哪种毒?”郭慨问柳絮。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向柳絮发问。柳絮没有准备好,愣了一下,而且她也的确没有周全地思考过这个问题。


“我问了我们的法医。”没有等到柳絮的回答,郭慨也不在意。


“我告诉了他文秀娟的一些慢性症状,他说这很难判断,最可能是神经性的疾病,或者是免疫系统的病变。我说如果是中毒的话有哪些可能,他说首先考虑重金属中毒,比如铅、汞、砷。”


柳絮点头,然后她意识到,郭慨说的这些,其实是常识性的东西,他不说,自己也应该能判断出来的。只是,这些曾经熟悉的知识许久不用,已经生绣板结。她努力在记忆里翻找,然后说:“的确像重金属中毒,当时如果怀疑,可以通过尿检查出来的。但是现在人过世了那么久,是不是能从骨灰当中检出,就难说了。嗯,不过,要是秀娟真的是重金属中毒致死,多半渗到骨头里了,骨灰里也是会有微量残留的,就看仪器的精度了。”


“就现在的情况,还不到向家属提出重验骨灰要求的时候。以后等到掌握了更多的情况,我是打算去拜访她爸爸的。接下来,我想办法查一下文秀娟当时住过的医院,她既然怀疑自己中毒,肯定是做过一些检查的。”


“对对,她自己一定都查过一遍的。”柳絮点了几下头,又迟疑地问,“可是既然她都查过一遍,那应该是没查出什么才对。”


“不一定都查过一遍。重金属有那么多种,现在好像有新式仪器,一次能化验几种重金属是吧。那个时候,应该还是特定的试剂对应某一种重金属检测的吧。她可以要求医院查两三次尿样,再多的话,医院也不答应吧,难道她会直接和医院说,怀疑自己被下毒,所以要一遍遍地查吗?”


柳絮想到那一次报警时文秀娟的态度,摇了摇头。


“所以我只是想做减法,知道她做过哪些检查,就可以把那几种毒源排除,再看剩下的毒里,有哪些是比较容易从医学院里获得的。”郭慨向柳絮解释自己初步的破案思路。


“这是一条线,还有一条线是笔迹。尽管那两个人在信里对笔迹都做了伪装,但是对笔迹鉴定专家来说,也是有迹可循的。但前提是要拿到足够多的日常笔迹样本进行比对。这个呢,我会去想想办法,但是,也许你更方便一点?你也想想办法看吧。”


“好的。”柳絮说,“他们每天都在写病历开药方,应该有办法拿到的。”


把一周所获说完,并没有花郭慨太多时间。他看柳絮神情较一周前憔悴,就不想往深里展开,他想柳絮未必能在思路上给他太多帮助,谈得多了,徒扰其心,把进度说清楚也就是了。他倒是有心想和柳絮聊聊其他,随意扯扯闲篇,却又觉得不太好,不太方便。原本已经是陌路,现在就守着本意,不要再节外生枝了。他想着,如不是当年的事情落下了病根,柳絮和费志刚的生活是幸福的,他现在想法子把病根抽了,以后么,偶尔可以见上一面说会儿话,已经是极好。这样子,柳絮就算是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,而他从来不在柳絮的生活里,过去未曾,今后更不必。


当郭慨沉默下来,慢慢转着茶杯的时候,柳絮也同样安静地望着桌边滴水观音宽厚的叶片,两人间如有默契。这平静慢慢尴尬,又转为微妙,然后重归于平静。渐至傍晚,在这时光里,云开了,太阳照了会子竹叶,终又隐没不见。恰好他们也已把壶里的茶叶啜得没了滋味,便散了。


回去之后,柳絮考虑该怎么拿到同学们的笔迹。说起来,他们每天都大量在开方写病历,但是真的要拿到,却很难。她早已经不是医生,偶尔会去医院,但毕竟不经常。她也不能拜托费志刚,他把那些信烧掉的时候妻子没有阻止,所以就自然地以为妻子并不打算追查。柳絮觉得这样挺好,在有结果之前,别把窗户纸捅破,这样家里才可以安宁。


一直到下一周见面前,柳絮都没想出好办法。且她意识到,处方或者病历未必是好选择,因为写在那上面的字为了求快所以格外潦草,和医生正常写字并不一样,算不得好样本。那什么是好样本呢,每个医生都要写年终述职,上面的字是日常书写的最好样本。柳絮之所以会想到这个,是听费志刚说起,院办要把档案室移到浦东的新医院去,于是开始琢磨档案里有什么医生亲笔写的东西,述职报告就在这时候自然地跳了出来。历年医生们的报告应该都存在档案室。想到归想到,柳絮又不是院工,搬家的时候不能凑在旁边偷报告。所以等到见面的时候,柳絮只找出了几张同学的过年贺卡给郭慨,郭慨收了,却说价值不大,贺卡上字少没有比对意义。郭慨说那费志刚的字你总有吧,柳絮说怎么你还怀疑他?郭慨说你现在没有其他的,那就把你先生彻底排除一下,从刑侦角度讲再小的可能性也是可能性,排除一下总没有坏处,你别不高兴。柳絮也没不高兴,说行,下次带给你。


述职报告的主意郭慨觉得很好,如果能把历年的报告都拿到,也许勉强够做基本的分析。至于怎么拿,郭慨说你别发愁,交给我想办法。柳絮想不出郭慨能有什么办法,觉得他很神,难道要像影视剧里晚上穿着黑衣服夜里潜入档案室吗?结果又过了两个星期,郭概说拿到报告了,原来档案室搬家之前大清理,把没用的文件打包卖给废纸站,述职报告显然是其中之一。原该是粉碎之后处理的,但实际操作上没人严格执行。东西到了废品站,警察要去挑出些文件就方便得很了。柳繁想,他一定早就猜到,所以才不慌不忙答应下来。


费志刚的字迹比对最早完成,没有发现明显的类同笔迹,尽管柳絮本就知道他不会是,但也更定了心。至于其他同学的,则要多等几个星期,工作量太大,用郭慨的话说,这回得欠那位老师大人情了。


调查下来,当年文秀娟在医院里做了不少检测,重金属排除了铅砷,轻金属排除了铝,除此之外,还做了血液中寄生虫卵的检测。所有这些都是非常规检查,在短暂的住院期间做了这么一大堆,足够让不耐烦的医生护士给坏脸色,觉得这个病人有疑病症了。但是那么多种重金属,被排除的毕竟是少数,还有太多种可能。郭慨逐渐认识到,九年后的今天,如果无法检测骨灰,单靠症状是没办法锁定毒物的。


郭慨还做了件让柳絮觉得挺绝的事情。因为信件里提到了《红楼梦》《笑傲江湖》《鹿鼎记》等几部小说的名字,他设计了张调查问卷表,雇了几个大学生去做青年精英阅读情况调查。当然其实只做和生医院青年医生们的调查,问卷上有许多书名,看过的就打钩,其中名著类有《红楼梦》,通俗小说类有《笑傲江湖》《鹿鼎记》。行动本身异常成功,所有的目标人物都接受了调查。但结果让人沮丧,所有的男同学都看过这两部武侠小说,女同学里刘小悠看过,夏琉璃则只读过《笑傲江湖》。《红楼梦》所有的女同学都看过,男同学里裘元看过。也是因为这几部小说太大众化了,无法筛出凶手。


柳絮越来越觉得郭慨很有办法,郭慨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,事实上,比起在刑侦队的时候,他感觉束手束脚极了。所谓笔迹、医疗记录、阅读背景这些,是比较间接的证据,甚至有些都不能算证据。时间过去了那么久,有效的证据大半都已湮灭,偏生他还不能直接地去挖出这些大半截入了土的证据,因为没有身份。户籍警和刑警是两个概念,立案和没立案更是两回事,即便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,想尽了办法,一个星期的进展,也比不上正经刑警查案子的一个小时。如果现在立了案,他是办案刑警,医疗记录笔迹之类的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几句面询,更多的时间应该放在询问各个案件相关人员上面。证据会被时间掩埋,但人都还在,通过技巧性的问话可以迅速锁定方向,缩小范围,重新挖出埋在土里的线索。可是现在,他每询问一个相关人员,都要编出一个理由,并且因为这个虚构的理由,让他的问话不可能像一个办案刑警那样直接和深入。以前他觉得那些半地下的私家侦探全都是废物,现在他知道这活果然不好做。


郭慨觉得自己像一只秃鹫,总是盘旋很久才能有一次俯冲,收获却无法果腹。事情在艰难地进展着,他找到了当年暗恋柳絮,帮她做过一次矿泉水毒性化验的学长冯文长,他毕业之后留校当了老师。这次郭慨没找特别的理由,只说是柳絮的朋友,再了解下当年化验的事情。他故意穿了警服去,故作玄虚。毕业后柳絮没和冯文长联系过,但他还记得这事,瞅着郭慨这身皮,心里有点忐忑,因为那时柳絮用的理由是家里长辈疑心水里有毒,九年后一个警察找上来,是不是出了啥事。郭慨说没事,你别担心,我们今天就随便聊聊,你有啥说啥,这事情扯不上你的,我就了解下情况。这口气特别唬人,果然冯文长虽然一脸想逃开的模样,还是配合地回答问题。


冯文长当年想追求柳絮,所以拿她的请求特别当回事,化验做得非常仔细,而水又是很容易化验的物质,所以九年后郭慨问起来,他还是非常确定地回答,水里没其他东西,是安全的。郭慨把话题往文秀娟头上试着扯了扯,居然扯出新进展。在柳絮拜托化验之前,文秀娟也拜托别人做过化验。化验的东西是一些头发和指甲,她没说是谁的,但后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她自己的。当时她也是请一位能够用实验室设备的学长帮忙,结果一切正常,但文秀娟对这个结果不满意。委培班恰有位同学在做实验室的实习生,学长很自然地让那个同学帮忙做掉一部分化验的工作,结果文秀娟说你不应该假手他人。这样的指责在当时非常没有道理,闹得大家都很不愉快。至于那个做实习生的同学到底是哪个,冯文长就记不得了。见面时郭慨问柳絮,柳絮有点印象,说应该不是裘元就是马德。


郭慨一直忍着没有去找柳絮的任何一个同学。他想在外围做足了功课,不想打草惊蛇。文秀娟的死是委培班所有同学的心病,一般情况不会愿意谈的,所以郭慨打算把这块阵地放到最后再攻。这不妨碍他侧面了解这些同学的基本情况:张文宇是内科骨干,上海人,家境一般,性格外向,外貌能称英俊,很招惹女护士;钱穆在脑外科,上海人,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为人开朗,相比张文宇在学术上成就更高,两年前他和刘小悠结了婚,同学里除了这一对和费志刚,其他人都还单着;刘小悠是哈尔滨人,性格爽快,说话做事都有一股子向前冲的风火劲儿,但是血液科的病人格外需要安静,所以她常常放着音量说前半句,后半句想起来了再把声线压下去,一直被同事拿来取笑;战雯雯是无锡人,小儿科的副主任,性格有棱有角,但对孩子倒是格外耐心;裘元在外科,徐州人,是同学里最内向孤僻的,怕和人打交道;赵芹出身海派中医世家,但却没干中医,而是留在了神外,她很安静,有文气,和裘元是男女同学里最爱看书的两个人;司灵家庭条件很好,家里在温州有工厂,出手大方爱请客,读书的时候有些傲气,当了医生以后几乎不让人觉得了,这让她的人缘变得很好,她在传染科;夏琉璃给人的印象是文弱胆小,说话没中气,像欠着人钱似的,病人特别喜欢她,觉得这个上海女医生格外温柔,她也在传染科。所有这些人,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,外向还是内敛,风评都是格外的好,难得有几个病患投诉,也都不是他们的责任。从职业道德上讲,是白衣天使的典范,说任何一个人是杀人凶手,都仿佛是天方夜谭。


但是郭慨知道,人是有多面性的。一个恶棍可能会在道德的某一个方面做得非常好,这种隐藏性无损其恶棍本质。而且,出于赎罪心理,凶手在杀人之后,希望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再正常不过,努力当好一名医生,治病救人,难道不是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吗?


哦对了,还有马德,被甄别之后,他如今依然做着与医学有关的事情。他成了一名医药代表,往医院卖药。随着他的同学们在和生医院开始有一些话语权,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。


每个星期郭慨和柳絮碰面的时候,他就把搜集到的这些信息铺展在柳絮面前。丝丝缕缕的线索织出一个黑洞,坐在对面听着的柳絮慢慢被引进洞里,只觉得越来越冷。好在每次说完之后,他们总是又静静坐一会儿,于是柳絮便觉得回暖了一些。


最开始柳絮还尝试思考,尝试参与到郭慨的思路里,但慢慢的,当信息越来越多,她就越发地理不出头绪。她想,这迷宫看来还是只能郭慨去走,她会陷死在里面的。


其实郭慨也很困惑,至今他都没能从这些信息碎片的缝隙中找寻到一条小径。柳絮觉得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,而他觉得有无数个洞,像蜂巢。他决定再多了解一下文秀娟,离死者更近一些。十月底的时候,他先是走访了文家的邻居。几个老邻居回忆文秀娟,都说文家的小女儿太可惜,打小就懂道理,特别孝顺,对姐姐也尊重,乖巧得很,还常常照顾弄堂里的野猫野狗,有爱心,老街出这么个女孩子不容易。这样的评价倒让郭慨略感意外,他原以为既然文秀娟欺骗了柳絮,把自己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女儿,那么真实的她多少总有不堪之处。现在,他觉得看不清楚这个女孩子。于是他决定去拜访文秀娟的父亲文红军。


他把这个决定告诉柳絮,柳絮有些担心,说太急了吧,老人家现在不会让动女儿的骨灰的吧,他能承受得住女儿被谋杀这个噩耗吗?郭慨说,其实我已经去过了,就在上午。


确切说是当天的清晨,整个见面的过程让郭慨感觉有点怪。


文红军是个老出租司机,上白班,每天早六点半出车,晚十一点半换班,中间回家两次给老婆喂饭。早上在小区门口接了车,二十米外就瞅见个胖青年扬招。车在郭慨跟前停下,他坐进副驾驶,说随便开,开慢点,不上高架。几十年司机下来,见过各色人的文红军对这样的要求见怪不怪,“哎”了一声,便沿着四平路慢慢走。离早高峰还有一小时,路上很通畅,开得再慢也有时速四十公里,转眼就到了大连路口。他听见旁边的乘客说,你女儿从前读书的地方,就离这儿不远吧。


郭慨放出了这句话,准备迎接一个急刹车。倒是没有,老司机满是皱纹的侧脸上,眼角的几条纹路忽然深陷下去,胸膛一个大起伏。他换了空挡,车子滑行了一段,在红灯前停下来。然后,他才转头去看这名不速之客。


“我有一个好朋友,她认识您女儿,文秀娟。她告诉我,文秀娟病得很蹊跷。”郭慨停了停,像想起什么似的,说,“啊,我是个警察。”


换绿灯了,二挡起步,倒是比刚才开得更快了些。


“还是随便开吗?”


郭慨愣了一下,说:“如果您有时间的话,能聊聊吗?”


“我要做生意的。”


“哦,那就还是随便开吧。”


“什么蹊跷?”他问。


“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。”他说。


“你们警察在调查吗?”他问。


“只是我。”郭慨说,“如果的确有疑点,足够立案的话,我会说服局里……”


“算了。”文红军说。


他以三挡的速度开着,很稳。


“如果你女儿的确是被人害死的话,作为父亲……”


急刹车把郭慨下面的话塞回肚里。


“我有两个女儿。”


桑塔纳就这么停在路中央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。


“我有两个女儿,都死了。死掉的,活不回来。”文红军转过头,盯着眼前的年轻人。


“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东西活着,还有孩子她娘,两个人。你要查什么,为谁查,为我?我不需要,算了。为文秀娟?嘿。非要查,你自已去,别来我这里,我还要做生意的。你这个,不是生意,就这里下去吧,不要你钱。”


“所以我只好下车,在大马路中间。”郭慨对柳絮说。


柳絮觉得文父的态度有些奇怪,郭慨也是。他甚至觉得,文红军听到他说文秀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时,表现得并不太惊讶。那张如西北庄稼人般布满了皱纹的脸上,在那纵横的阡陌深处,有某种他看不透的东西。


也许文红军那里能挖出点什么?郭慨想。但是下次去之前,要做好准备,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吧。


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。柳絮走到咖啡馆的时候,郭慨站在门口等她。咖啡馆的门上贴了张纸,上面写着“店主有事,歇业一天”。


太阳远远地照着,秋高气爽。郭慨说:“天气这么好,要不附近散散步。”


柳絮摊开手掌,看着满手的太阳,神思恍惚,她和文秀娟骑着自行车迎着江风冲下亚洲第一湾的那天,也是这样的好天气。


她摇了摇头,把这些驱赶出脑袋,说:“这儿离我家太近了,万一志刚提早回来撞见了……碰到熟人也是不好。”


郭慨愣了一下,忽然说:“去东长治路那边走走?你有很久没回那边吧?”他看着柳絮,柳絮慢慢点了头。


他们叫了辆出租车,司机是个话痨,一路都在侃上个月的大案子,说上海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头了,头皮太撬了啊。两个人都没说话,柳絮觉得隐隐约约有种对费志刚的负疚感,和另一个男人散步,为了避开熟人特意坐车去别处,这仿佛踩线了。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,也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回家那儿瞧瞧了。或许不该答应的,刚才就在附近另找个坐的地方就好了。


郭慨让车停在东长治路桥下。柳絮站在桥头,东南西北,全都是旧时光涌起的波浪。


“想什么呢?”郭慨问她。


柳絮摇摇头。


五年来她头一次回到这里。这样陌生的熟悉感,竟让她有些许的负疚。


当然,这负疚感是对母亲冯兰的。她有时会和母亲通电话,隔一阵子冯兰也会去柳絮那儿,但终究不同了。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亲劈开,伤痕却刻在了三个人的心里。


两个人沿着桥往长治电影院的方向走,苏州河的腥气比小时候淡了很多,九龙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。郭慨说,那时候常常跳到泊着的船上去冒险,被船主发现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来。柳絮说我记得的,你那个时候疯玩,十足的野小子。郭慨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耐了。他瞧了柳絮一眼,说不过你一定觉得那很蠢。


没有啊,柳絮说。我就是很内向的,一直觉得和你这样的男孩子,是在两个世界里。


郭慨笑笑。


柳絮觉得有点尴尬,小时候她的确很不喜欢郭慨,但现在她不想让郭慨感觉到这点,可是她又提醒着自己说话不要造成误会,不要过线。还没等她想出圆转的话,郭慨就说起了正事。


“所有人笔迹的分析前天已经出来了,没有发现符合两个写信者的书写特征。”


“这代表什么?”柳絮问。


“这代表他们藏得很好。样本还是不够多,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。”


“噢。”


断了条线索。但这也没什么,每一次郭慨总是展露一些线索,掐灭一些线索,或许过阵子其中有些又会死灰复燃。既然认识到自己对分析案情毫无天分,柳絮就变得像半个局外人,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。刚看见那些谋杀通信时的震撼悲伤和恐惧已经慢慢平复下来,有时她也感叹,和文秀娟的友谊竟被时间冲刷得这么淡了,这才不到十年,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记得的感情啊。


“上次和你讨论过,以文秀娟的症状,可以套进去的毒品很多,凶手的选择范围太大,在没办法拿到骨灰做鉴定的情况下,不可能锁定毒品。不过我换了个角度,也许研究一下过往案例会有帮助。然后我查了下,呵,你想不到吧,这些年医学院还真出过学生中毒事件,一共两起,这可都是坐实了的。一种用的是铊,一种是亚硝基二甲胺。前者的中毒症状更像文秀娟。这两起案子我都在进一步了解,相关知情人我约了得有半个月了,这几天能见到其中一个,不知道会不会有启发,下周告诉你。”


“都是同学之间投毒?”


“亚硝基二甲胺是,铊是不明原因中毒。都没死人,所以也就没被曝光出来。”


两人沿着东长治路向东而行,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治电影院门口,这座承载了童年诸多梦想和欢乐的藏宝洞此时看来荒凉得有些破败,售票离口前一个人都没有,张贴区也都是过了时的海报。


“一直在说北外滩改造,到时候东长治路肯定要拓宽,也许这里很快会拆掉。”郭慨说。


旧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流走了,柳絮想。


手机响起来,她看了眼来电,是费志刚,心里不禁一跳,连忙接起。


费志刚早下班见她不在家,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。柳絮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,自己去下海庙帮她拜拜,还要一会儿。她问费志刚晚上想吃什么,说回家的时候去菜场买。挂了电话柳絮一时不敢去看郭慨,自己都没有想到能把谎话说得如此顺溜,心里觉得有些异样。


郭慨也没说话,两人便这么慢吞吞踱着步子往前。下海庙也是这个方向,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吧。


柳絮把头抬起来,看了郭慨一眼,他望着另一边,像是在看风景,又像在怀旧。其实他天天都在这一片儿打转,有什么风景好看有什么旧好怀呢。


柳絮终还是忍不住解释:“志刚他不晓得我每个星期和你有碰头会,他不知道我还在查这个案子,他以为我对文秀娟已经……”


“我知道的。”郭慨转过头冲她笑笑,“前两天我找过金浩良,你们的辅导员。”


回到文秀娟的话题,让柳絮松了口气。


郭慨是穿着警服去找他的,摆出一副在刑侦队时穿便衣的做派,说就是来了解一下文秀娟这案子的一些情况,当然这还不是一个案子,并没有重新立案,只不过队里收到了些新的情况,是不是要立案,得看着办。郭慨说我们就随便聊聊吧,我也不做什么记录,记得什么说什么,记不得也没什么关系。


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联系了几次,他一直推三阻四,这回实在躲不过了,态度也是恹恹的。听郭慨这么说了一通,脸皮收紧了些,说难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,不会吧?谁能下这样的手,不过当年倒也听过些风言风语。郭慨继续安他的心,说这事儿还说不准,就摸下情况,一般嘛不会重新调查的。


郭慨找金浩良主要为的是文秀娟的同学关系。金浩良一直跟着委培班,从生活到学习都要关心,如果有谁恨文秀娟,指不定能看出点蛛丝马迹。之所以话说得这么保守,是因为他也接触过学生犯罪的刑事案件,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没有理由的,往往一个学生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后,身边的老师同学还在大呼怎么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。但不管怎样,理通人际脉络,总归有好处。


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际关系,在第一年军训之初是非常好的,所以才会被选为班长,那次她拿到了十票,失的两票一票是她自己,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灵。但到了军训下半年的入冬时分,她的处境就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冰封期。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,但金浩良说他不知道,没有人向他报告过,仿佛一夜之间,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。


“但只是不受欢迎而已,他们有点躲着文秀娟,没有谁恨她,我是个对学生情绪很敏感的人,辅导员这职务说实在很合适我。没有感觉到什么强烈的情绪,肯定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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